影評──「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

 

【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Billy Lynn's Long Halftime Walk)

導演:李安

演員:喬歐文、馮迪索、克莉絲汀.史都華、史提夫.馬丁

原著:班.方登 

上映日期:1111

 

  片名的「中場」是指美式足球感恩節大賽的中場秀表演,每年吸引全美約四千萬名觀眾收看,但是對於親歷現場的主角大兵比利.林恩而言,卻像在「打仗」。這名驚魂未定的少年,人在心不在,如果現象即意識,如果我們所感知到現場的聲光煙火比利都沒知覺到,比利在哪裡?

 

 全片開場是一幕局部屏蔽、粗糙的畫面,原來是電視新聞捕捉到比利.林恩的英雄一瞥。緊接著「每秒120格、數位4K、3D」畫面映入眼簾,剛睡醒的比利只著內衣從床上接起手機,新技術格外「寫實」地呈現出他的不特別與平凡。比過往每秒多五倍格數的畫面原來如此,觀眾將看到前所未見、清晰猶勝高畫質電視的電影畫面,當B班弟兄在飯店門口集合時,一時錯覺自己並非坐在銀幕前,而是置身在拍片現場,目睹一場戲的「排演」。

 

 訝異不止於此。當觀眾被領進眼前如溜冰場般開放透亮的3D空間,被賦予前所未見的觀賞權,開始急忙掃獵極目所至的細節時,李安突然以中景鏡頭的比利當輪廓参數,拋出一顆溶鏡(dissolve and fade),以往我們會在布列松、雷奈電影中看見的溶鏡,串聯兩個時空,把比利從加長禮車送到家門口。這種分鏡(decoupage)與好萊塢的古典剪接和分鏡(narration)不同,就像新浪潮「跳接」,反而容易讓觀眾出戲。顯然地,為了貫徹體育場和戰場之間的穿梭,其後李安全片多次使用,變成風格,甚至煙花、火箭砲都能當作媒介,讓觀眾出入在現實空間和比利的心理空間中,直到最後的悍馬車。

 

 高幀率的寫實與這種訴求美學形式的分鏡剪接,背道而馳。當李安運用精密的分鏡設計,將電影濃縮在比利的一日經歷,一面運用突破性規格拍攝B班弟兄前赴中場秀表演的過程,一面不斷以分鏡形式阻止觀眾過度陷入當下敍事時,一切昭然若揭:與其敘述中場秀如何發展,李安更聚焦在比利的個人感知和精神狀態。透過這個非線性的敘事結構,觀眾將從比利在電視新聞上的剪影,進入他的視線,隨後進入他的回憶,他的「主觀意識」。

 

 漸漸地,你明白開場新聞畫面上側身入鏡、英姿颯爽的士兵,那個美國大眾眼中的英雄,並非真實的比利,當我們跟隨他的意識從中場秀這天回溯到「這輩子最慘那一天」,非但目睹到媒體不會捕捉到,他腦海中經常與現實脫序的幻覺,也終於看到比利記憶深處,那場在壕溝下的水泥管裡,改變他生命的「戰事」。

 

因此,「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可以視作李安以電影繼續存在主義美學的實踐。與其表現場面,李安更加關心的是比利這個人,他的精神焦慮,如何與週遭世界互動,他又做出什麼選擇。李安電影如果都能找到普世性,這次除了延續存在主義對於自我意義的探尋外,更在於形式。與其辯證3D或高幀率的必要性,李安應該更在乎電影還能不能捕捉到人的真實。於是他將每秒120格的高幀率技術,應用在他擅長的「特寫」,並將所有雕琢演員的功力,押注在飾演比利的新人喬.艾文身上,企圖證明,如果比利的表情夠真實,就能萃取出真實的人性,激發出感動人心的力量。倘若比利.林恩得到觀眾(不膚淺的)真心信任,才可能是電影的未來。

 

 自盧米埃「火車進站」已一百二十年,電影技術日新月異。暫且放下故事或原著,電影為何愈來愈虛偽、虛擬?未來還能找回真實嗎?我有一個感觸:「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是李安繼「少年Pi」後更進一歩去問:如何讓故事更可信?甚至我有一個更深的感觸,如果新聞鏡頭裡的畫面,甚至電影裡的世界已不可信——「什麼是真實呢?」電影要如何改變才能取信「真實」呢?

 

 百年以來,特別是近年大量數位影片產製下,人們已能輕易從電影或戲劇中抽離,原著中比利也不免叩問「何必拍電影呢?」(p.321)什麼東西網路找不到呢?這趟不在大海的旅程,李安如同比利追問著三件事情:「我是誰?」「什麼是真實?」「為何一定要拍電影?」如果電影是更靠近神的創造,李安選擇出從本質上改變距離,如果電影是更科學的技術,每秒超過60格掃除閃動,就認知科學而言,觀眾的情感可能會被更細微面部表情牽動捕捉。技術上的一步改變,可能將全面改變攝製及觀看的美學,電影與觀眾也許將重修舊好,不再漸行漸遠。

 

 片中我最喜歡的一幕是馮迪索在樹下對比利說,「不要去思考下一步是生是死,你只要去相信一個更大的存在。」馮迪索宛如李安電影中父親的再現,引領比利進入更浩瀚的未知。比利也確實相信了,從開場無法回答打仗時在想什麼的比利,找到了關鍵的意義,做出了他的選擇,他是一名軍人。值得在乎的並非軍人的身份,而是他做出選擇的行動,找到了他的歸屬。這個選擇的不凡之處,展現在一個決定性的瞬間。 

 

 那絕非中場秀的光榮時刻。我認為那顆鏡頭就在比利置身足球場聽著國歌淚流滿面的時刻,在李安突破性攝製規格的特寫鏡頭下,比利眼中的血絲和面部抽搐的細微變化,呈現了一名士兵受苦的臉孔。任何戰爭電影都不難再現血腥,然而比利那張臉孔捕捉到他失去同袍的哀慟,也讓人感受到戰場的恐怖,他的驚懼之淚顯露他的心理,始終未曾離開戰場。就在這個焦慮恐懼的瞬間,我們看到比利真實存在世界的處境,也確立李安一向的悲劇風格。另一個令人恐懼的事實是,當科技帶來新的觀影體驗,無形中拉近了我們慣常與戲劇保持的距離,李安率先踏出這一步,帶著技術上中場,也確立他作為一個導演,在故事內容之外,意欲更精進電影敘事藝術(騙術)的前膽與企圖。並不是現實細節看得愈清楚愈好,而是邀請觀眾對戲劇對涉入更多情感的開臂,我們無法不去凝視。這恐怕才是李安口中所說所想達到,當藝術和技術合而為一時,「你將無法置身事外」的觀影體驗吧。/完

 

電影「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原著小説。
《半場無戰事》班·方登/著,張茂芸/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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