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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評_【永生樹】  

【永生樹】(The Tree of Life)

導演:泰倫斯馬力克(Terence Malick)

演員:布萊德彼特Brad Pitt

………西恩潘Sean Penn 

上映日期:617

 

 《永生樹》榮獲坎城影展最高榮譽金棕櫚獎,事實上有無得獎我都會去看它。如今我來寫它觀後感,顯見我真的很喜歡這部電影,坦白說結尾我幾乎落淚了。

 

 電影片名「Tree of Life」,出自聖經,意指伊甸園裡的生命之樹,食用生命樹的果實可以獲得生命,長生不死。片中屢屢出現樹景。

 

 不過,伊甸園裡還有知識之樹(Tree of the knowledge of Good and Evil ),食用知識樹上的果實能長智慧並分辨善惡。但上帝不准亞當和夏娃食用該樹果實。

 

 為何上帝不要他的子民長智慧辨善惡呢?就像毗鄰生命樹旁的知識樹,文明和原始,信仰和無神,先驗和經驗,彼此靠近又彼此對立。

 

正教和異教。在【永生樹】的電影不如是分。它將生命的道路,分為「上帝之路」與「自然之路」。

 

【Tree of Life】電影不應翻作永生樹,非談永生。Tree of Life 是生命之樹,應是無誤。樹指向本體的存在,指向著上帝。其他種種是模擬的變形,指向著知識與智慧,如高聳通天的帷幕建築。如種種不被採用的專利。

 

如同餐桌上的滔滔不絕與沈默的對立。如同自然之路與上帝之路的對立。父親與母親的對立。強與弱的對立。上帝已死與上帝始終存在的對立。上帝之路是Road of Grace,「Grace」是謂「恩典」。

 

戲劇的本質就是衝突,就是對立。如何用具象的實物,如樹木建築音樂,去捕捉抽象的概念,如上帝、信仰與秩序。道之隱即道之常。這是導演泰倫斯馬力克自設的局,是它以電影敘事的高點。

 

人為秩序與自然秩序的對立。秩序與威權,假神與真神。「道可道,非常道」。不准你叫我Dad,叫我Father。「名可名,非常名」。如前所述,對立是戲劇的本質;將對立並置,就是融合。如何用故事來呈現抽象,如何將無常融合在日常?我想是泰倫斯馬力克在大問信仰存在之餘,它影像敘事的局,它的高點。

 

 電影選用《約伯記》作為切入點,約伯記恰是聖經最艱澀也最具爭議的章節。導演選用人受盡苦難,來考驗信仰的堅貞。叔本華的悲觀,渴得而不可得;尼采的超人,超越肉體極限的鍛鍊,在泰倫斯馬力克的【永生樹】都敗下陣來。

 

它將對上帝的疑問,從聖經中根基最脆弱的章節裡掏,大盈若沖。因為苦難最易搏人共鳴,但苦難也最難教人取信,如何堅守信仰。論及信仰,【永生樹】如何異於敍事飽滿的柏格曼,如何異於去繁為簡【鄉村牧師日記】的布烈松?

 

【永生樹】一則有華麗而一貫的詩意結構。它以講究的畫面及構圖,相信【超級8】的小孩都會肯定它的production value;它通篇以詩意的獨白、形式主義的蒙太奇,以神祕如卡巴拉教派般,將自然演化與宇宙太空等片段,插入完整影片。

 

不論是個體發生(ontogeny)還是系統發生(phylogeny)。極大的宇宙和極小的微物,並置在影片中,意義是並陳了不同時間的影像,如太陽核爆與戲劇時間接軌(或斷裂)。

 

當然它本身的戲劇時間就是意識流的倒敘,在西恩潘意識中的時間,所以它的影像時間是開放的。導演泰倫斯馬力克融合這些異質時間,並將這些時間影像,強制插入以5060年代美國日常生活為主軸的戲劇線中,全面無論結構或運鏡調度,皆以詩意的抒情處理,例如搖曳的光線及大搖晃的視角。如文學般從影像到劇情到主題概念,抒散而優美,將無常結合日常。 

 

「timeless」通往「eternity」。

 

【永生樹】就技術及敘事,無須做為泰倫斯馬力克作品來檢視。(當然囈語與詩意剪接結構,有前作遺緒)。單就【永生樹】,它就是大師之作。無論場面調度視覺構圖,都靈活而有韻致,而且視覺宛如藝術之美,無庸置疑。

 

【永生樹】就精神概念而言,我想跟泰倫斯馬力克是緊緊相關的。最近因為村上春樹自述作品的「近過去」,我一直想著作家重覆回到某個過去歷史而改寫歷史的企圖。重新回到對抗的60年代,回到無慮奢華的80年代,或者回到甘迺迪的太空時代。

 

 

我的思緒,我腦補的思緒回到1973年泰倫斯馬力克的【窮山惡水】(Badlands)。電影改編的是1958年社會事件,男孩殺了心愛女孩的父親。就這樣殺死了,他們仍然相愛,女孩父親的死亡只能說「好人也會遭遇不幸」。

 

都說好人也會遭遇不幸。同樣主題在麥可漢內克的【大快人心】(Funny Games),處理方式就不同。漢內克著重文明及都市生活的疏離,是諷刺現代性的完美表象,劃開破口。漢內克是解剖當代人心的手術刀。泰倫斯馬力克則是大量獨白,懷舊鄉愁而且哀傷。泰倫斯馬力克面對偶發意外,選擇消化吸收,避隅自省,尋求救贖;漢內克則是當眾行兇,留下詫異的人群。兩位導演恰是兩個不同的史觀。

 

1973年。越戰的尾聲。【窮山惡水】是我很早感覺到60年代理想價值幻滅的電影,其實整個美國理想精神都敗壞了。很多青年在戰場犧牲,回國的有PTSD創傷症候群,健全的被誣指是嬰兒殺手。

 

不論是【窮山惡水】的50年代,或【紅色警戒】的二戰時代,都呈現出越戰的無謂孤寂,或者是70年代電影的疏離自省。一個純真在一夕間喪失,一夜被迫長大的天上人間。你好希望有個美好結局,不再有好人犧牲。泰倫斯馬力克反覆回去了70年代的孤獨自省,在他產量不多的影片,背景時間多設定在「過去」,作為戲劇舞台。彷彿心已留在過去迷宮,走不出也離不開的浪漫詩人。

 

最後終止一切形式的對抗。電影裡一顆殞石撞向地球,在大氣層上激起漣漪。脫離軌道的殞石撞擊地球,地底的火山爆發造成地震海嘯和氣候異常。美國突然宣布變身世界警察投入越戰,種種理由都不該開打的遠東戰爭,誰能預測?

 

1970年代誕生的混沌科學,非線性科學,測不準的物理與世界,掀起震盪。科學家們費心研究蝴蠂的翅翼、大氣的變化、星球的誕生衰亡,到無限綿延的海岸線。從碎形幾何到蝴蝶效應,這些突發的意外在非線性科學都是常態,科學家宣稱在時間的洪流中,在巨觀的宇宙中,變異是新秩序。

  

微小差異造就巨大結果的變遷。所以主角傑克回到意識之流去檢視過往,企圖找出錯誤悔罪,即便是一根毫髮,一個隨口的詛咒。

 

個體的演化,系統的發生,例如拓樸學的圖形觀察,變異都成了常態,這是70年代科學家提出革命性的新秩序,徹底衝擊了挫敗的人心。我看著【永生樹】裡那些極巨極微的宇宙影像,既驚嘆導演影像華麗,也不得不驚嘆造物之美。

 

我並無宗教信仰,但我也渴望秩序。我們費盡心力尋找生命秩序,渴望安穩,也同樣衷心渴望保庇。泰倫斯馬力克像詩意而儒雅的柏格曼,不在肉體上對抗,最後撫心頜首,接受命運。

 

電影開頭說著:「我是透過弟弟和母親而來到您面前」。母親和弟弟有著堅定信仰,信仰上帝,信任父兄。在敗壞和邪惡的威脅和誘惑下,保有純真。泰倫斯馬力克再不要用【窮山惡水】亡命少男少女的青春,來對無謂的生命和時代做浪漫反抗,如今他用【永生樹】靜靜對信仰做出告白。

 

 【永生樹】裡的長男傑克,一度選擇信仰強者,而向撒旦祈願弒父。如今西恩潘飾演成年的傑克,片尾當他從自建的玻璃圍幕高樓下降,它不再企圖自造伊甸園中的知識之樹。不再企圖向上挑戰主的威權,他下降步出電梯,表情安詳。

 

 「母親說:主啊,我將他交到您的手中。」

 

 電影開場的建立鏡頭是祕火中的獨白:「我是透過弟弟和母親而來到您面前。」緊接著剪接年幼時母親的獨白,她始終棄絕自然之路而選擇上帝之路。

 

 電影就從西恩潘的回溯中首先倒敘了弟弟的死亡。19歲弟弟的死亡,就像幼時泳池猝死的小孩般,不幸的死亡。就像【窮山惡水】裡女孩父親被殺的死亡。就像70年代越戰期間內無數無意義但悲劇性的死亡。

 

 自此西恩潘走向強人之路,他踏上布萊德彼特飾演父親的道路,選擇做個不服輸的強者。強者父親已在兒子死亡後悔罪,覺得羞恥。西恩潘「如今」也深覺羞恥,他在悔罪中觀眾目睹他如何嫉妒弟弟繼承了父親在音樂和繪畫上的才華,懷恨母親對父親的百般容忍,憤怒母親與弟弟的逆來順受,種種成長必須喪失的純真,可能的偏邪,像恐龍般就擁有的醜陋,都在泰倫斯馬力克的詩意結構中,以想像手法編入,編入了日常,編入了我們都曾有過的生命。

 

不過,真正讓西恩潘能重回上帝懷抱,去促使他省察的,其實是…

 

母親的死亡。電影開場在敘事上的一個套疊,就是省略不提母親的死亡。一景靜躺在透明棺木中的母親就是暗示,因為全片都是在西恩潘的意識中回到童年。電影就是西恩潘在母親死亡後,在弟弟和母親的死亡中,體悟並放下的故事。在永生的樂園的海邊,通過了生之窄門,重見了母親。投向母親的肚腹,或是,投回生之源,有生於無的,神的懷抱。

 

因此,電影開場時,在祕火隱微間獨白的是西恩潘飾演成年的傑克,但獨白之後,立刻將獨白的主述者切換成了母親,還是女孩時的她便選擇了上帝之路,當下我覺得突兀。看完電影才省覺,也解開了何以這串意識之流中的懺悔旅程此時展開。【永生樹】就戲劇線可視為主角傑克,在母親離世後懺悔,回顧從胞弟19歲意外亡故到童年時的自己,如何成為現在的自己。在一路的省思中,體會母親一生不改對主的信奉,最後傑克接受了母親的祈願,接受了命運的安排,一切事主,是謂恩典。西恩潘在電梯裡通電話對父親說 :「很抱歉我說了那句話。」

 

什麼話?就是我向上帝祈禱帶走你的話。「弑父」的話。【永生樹】在戲劇之外的獨白,都是對上帝的傾訴。都是告解。父親是否真有聽到,知道,或者瞭解,並不重要。重點是上帝聽到,上帝的目光,eyes on the sparrow。因為相信上帝能聽見告解與懺悔,於是傑克下了電梯,面容安詳。

 

誰的目光在星山樹海之外?在光源投射而來的方向,看著傑克?看著極巨極微的宇宙?誰看著大地立下根基,與晨星一同歡唱?「我們」。每個人最終是自己良心的主宰。良心之有生於無。玄德是為道,道生於無,這些插入「無人」的影像生於無

 

Tree of Life生於無。

 

作為一部電影,【永生樹】讓觀眾在戲劇時間中,體驗《約伯記》一般的人間苦難,放下心結接受「好人也會遭遇不幸」的無常,拾回了信仰的堅定。選擇接受秩序,與大秩序中致命的無常。像畢生纏鬥的柏格曼,泰倫斯馬力克也終止對抗,而華麗地放下。

 

 是的,母親也可能是死於意外,無常,可能是911事件,可能是卡翠娜颶風,可能是任何形式的無常。在檢視失序尋找秩序的同時,西恩潘的角色去回想他如何踏上父親宛如約伯的道路,而習得一切人間的貪嗔癡怨,嫉妒與愛恨。 

 

「復命曰常,知常曰明」。我看著【永生樹】裡的宇宙及微物演態,我仰望一路通天安謐光明的樹木,我看著安詳靜睡在玻璃棺木中的母親,想著片中母親與三個孩子玩樂的吉光片羽。全片138分鐘我感受到是導演的視野雄心,前所未見,且一以貫之的詩意結構中徹底讓思緒走過無常日常。

 

喜歡【永生樹】,我不單純是佩服導演的形式主義的蒙太奇手法,比【真愛永恆】(The Fountain)更大膽且大量結合非敘事的華麗影像。混沌理論如今與相對論和量子力學並列二十世紀三大科學理論發明,但無論理論份量,我覺得本片在形式上影像實驗,結合科學和哲學去辯證信仰的這個視野和企圖真的是十分厲害。以一個非線性的敘事去敘述一個非理性的世界。唯將自身託付給主,尋求身心安頓。於是我能理解何以【永生樹】要等待三十年,天災人禍的無常,彷彿像根芽般種植在70年代的導演心中,及至長成大人,直到新的世紀,仍然反復,依舊無解。種種自70年代生根發芽的種子,在此刻交託天主,尋到安頓。

 

【永生樹】無疑是部藝術片,它手法在影像敘事上甚至有些實驗,但泰倫斯馬力克電影都詩意優美,技術上完全看得出來他的品味水準,光就這我就看得十分投入。不過散場時我真是聽到此起彼落的咒罵。我自己倒是很慶幸看到這樣一部電影,因為它設問恢宏,獨特優美。

 

然而,我最後還是在西恩潘隨電梯降至地面,心懷母親祈禱,而投向上帝懷抱的安定微笑中,感到強大的救贖力量; 我暫時放下一切形式的對抗,而在電影裡找到「timeless」,不朽的,療癒的力量。/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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