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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的佔有慾】(Child’s Pose)

導演:卡林彼特奈特Calin Peter Netzer

演員:盧米尼塔喬吉烏Luminita Gheorghiu

上映日期:816

本片榮獲2013年柏林影展金熊獎

 

 

  【四月三週又兩天】拿下坎城金棕櫚獎之後,全世界更加關注羅馬尼亞電影,金馬影展也在2007年製作專題,讓台灣影迷見識自本世紀起屢屢揚威國際的「羅馬尼亞新浪潮」,這些影片多半帶有諷刺性,關注小人物,對政治及社會環境多所嘲諷。甫獲本屆柏林影展金熊獎【愛的佔有慾】,來自羅馬尼亞,看似一部談論母子關係的通俗劇,但如同伊朗【分居風暴】劇情圍繞夫妻離婚訴訟外,亦可視為伊斯蘭民主西化的窺孔,【愛的佔有慾】在側重故事性和情感訴求之餘,它嘲諷暴露羅馬尼亞政經困境的力道不減。觀賞本片某個層面上與欣賞達頓兄弟的電影一樣,不能忽略背後政經階級、社會制度等超越人物關係的環境因素。【愛的佔有慾】有羅馬尼亞新浪潮電影的批判體質,鎖定母親的角色成功聚焦,精采好看。

 

 

 【愛的佔有慾】描述在羅馬尼亞當地經營裝潢設計、事業有成的柯娜麗,因為獨子在高速公路發生車禍,造成一名少年死亡。柯娜麗為幫助兒子脫罪,開始動用人脈關係,試圖賄賂警員做假筆錄,試圖收買證人串供,更重要是企圖藉由這個案件希望兒子能搬回家中,修補母子關係。

 

 

 盧米妮塔喬吉烏飾演的柯娜麗,是個強勢的母親。電影十分成功地在種種細節顯露柯娜麗的控制慾。老公不與他爭,兒子怕她怕得要死,好像《紅樓夢》裡機關算盡太聰明的王熙鳯。可惜她徐娘半老、也不算頂尖聰明,但確實是放誕無禮。她在片中無所不用其極地壓制全場,包括一身珠光寶氣的配飾、皮草或合身勁裝,穿梭在影片中。導演利甪這樣表面風光實則眾叛親離的小人物,刻劃一段發生在後共產時期下羅馬尼亞母親的苦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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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片中柯娜麗這樣子的女性身影,在全球新浪潮電影中屢見不鮮,在起飛的經濟環境下,他們為生活處心積慮奔波勞動,最後總是落得子然一身,好像【客途秋恨】的陸小芬、林清介【台上台下】的張小燕、【愛情萬歲】的楊貴媚,或者法斯賓達的瑪莉布勞恩,最後玉石俱焚,我甚至聯想到維斯康堤電影【小美人】(Bellisma)的義大利女星安娜麥蘭妮,不過義大利新寫實比較比較溫情討喜,麥蘭妮最後抱女兒回家。

 

 

 本片通俗戲劇飽滿,母子關係劍拔弩張,但【愛的佔有慾】在批判力道上也毫不留情,在此擱置通俗易懂、為子脫罪的戲劇故事,以三點為例,看導演如何步步拆毀柯娜麗的假面,針砭在靠向資本主義路線時,道德的迷惘和腐敗,以及小人物的無能為力。

 

 

 第一,柯娜麗開場時抱怨選兩本書給兒子看,他都不看。其中一個作家是慕勒,一個是帕慕克。慕勒正是德籍羅馬尼亞裔女作家荷塔慕勒(Herta Müller),帕慕克則是土耳其作家奧罕帕慕克(Orhan Pamuk)。柯娜麗自我安慰說,帕慕克不看就算了反正沒得諾貝爾獎。事實上帕慕克是2006年獲獎,慕勒是2008年獲獎。顯見導演刻意突顯柯娜麗只知道同為羅馬尼亞的慕勒得過諾貝爾獎。對帕慕克的誤解,突顯了她並不如此通曉文學,此外帕慕克先於慕勒得獎,也確認這是故意抓柯娜麗的辮子,先後次序獲獎排除了影片拍攝時間,可能造成的誤差。柯娜麗只是略知皮毛,假文青啦。

 

 

 其次,當柯娜麗私下和警員談條件時,警方問她是不是建築師,柯娜麗一時間正襟危坐武裝自己,稱呼說是室內設計。警員為何會誤稱是社經位階更高的建築師呢?柯娜麗或許是個會抬高身價虛張聲勢的偽菁英。此外她囂張跋扈的行徑,不論是在公共領域警局的仗勢欺人,或入侵兒子私宅私領域的翻搜,那撲天蓋地盛氣凌人的控制慾和壓迫感令人窒息,逼得丈夫都只能唯唯諾諾,敬而遠之。

 

 

 其三,也是電影的關鍵。當柯娜麗隻身赴會要買通證人改口供時。赫然發現證人是個在慕尼黑經商的商人。原居住於羅馬尼亞的德籍人士,都在西奧塞古獨裁後隨共產政權垮台後移民德國。當該名證人拿出菸盒比喻自己座車賓士時,他暗指柯娜麗兒子的奧迪,以馬力毫無機會超車。然後當他開出談判價碼時,柯娜麗更是面色鐵青,最後雙方談判幾近破裂時,證人談起又將赴慕尼黑,他手上大把歐元,對比柯娜麗錢包裡小額的紙鈔,徹底拆裝柯娜麗假上流的偽裝。這也是東歐國家加入歐盟以歐元通用貨幣時見的困蹇,國家的悲哀。

 

 

 最後當柯娜麗依舊用小額紙鈔歐元湊齊喪葬費,要前往罹難者家中致哀時。被撞死的少年顯然家境貧困,來自貧窮家庭。不過,當往生少年的父母開門接納柯娜麗進家門時,他們談起死去的兒子、談起是非、談到命運,觀眾將不難看出人性的優劣,社經階級不決定人的高貴或虛偽。

 

 

 片中多幕對話令人鼻酸,電影裡柯娜麗對兒子說「任何我這個年紀的父母都應該有子孫承歡膝下」,事實上柯娜麗沒有。另一邊,被自己兒子撞死的家庭也同樣破裂,但他們擁有對兒子滿心的回憶,反而柯娜麗有的只是虛華的表象。【愛的佔有慾】並沒有驚人的電影語言或場面調度,但它敘事飽滿因此深入探討人性議題,它剛剛好在「非常母親」的情感面向上,多了份貼膚般恰好的社會批判。

 

 

 電影裡有很多細節將逃不出眼尖觀眾法眼,例如柯娜麗溜去兒子家裡打包時不忘拿要兒子讀的慕勒和帕慕克,顯露她毫不放鬆的控制慾;當柯娜麗在兒子房裡打開床頭櫃,看到大量保險套及肛交用栓劑,顯見兒子的性生活需求,也暗示兒子在伴侶關係中的支配慾。此外,全片自始至終都維持一致的手搖攝影風格,導演刻意製造觀眾與角色間的疏離,維持批判及理性思路。

 

 

 直到最後一個鏡頭,導演棄用手持,電影用兩個大吊臂交錯拍攝門前的父親和柯娜麗車側後視鏡。電影原文片名「Child’s Pose」是來自瑜珈的一個動作。將身體調整到在母親子宮內胎兒的姿勢,藉以追求寧靜與平和。這姿勢看起來無疑地,就是「低頭認錯」。【愛的佔有慾】終極的追求是寧靜平和,控制慾再強的強勢母親也無法得到,在羅馬尼亞裡成功的中產階級靠關係也無法得到,靠錢更是人外有人無法得到,靠買通賄賂可以脫罪,但真正的母子之情無法得到,寧靜和平唯有真心面對和解祈求原諒,才有可能。導演也至此用拍攝手法捕捉片刻寧靜。

 

 

 【愛的佔有慾】看似柯娜麗在控制擺布無往不利,其實不然。觀眾不妨回想或注意柯娜麗出場時,她抱怨母子關係如何被媳婦從中作梗。那連珠砲的抱怨,珠光寶氣,加上手搖鏡頭,其實導演營造的是個俗豔而霸氣的中產階級婦女。全片導演堅持手搖鏡頭,如此鏡頭下柯娜麗旺盛的體力、野心和菁英階級的嘴臉,令觀眾對這個控制慾強烈的母親產生情感疏離,漸漸地,隨著劇情推展,出場時不可一世的柯娜麗,也在導演的精心經營下,將漸漸黯淡、醜陋、無助,終於面目全非。柯娜麗開場什麼都想控制,結果最後不要說她對兒子沒輒,整個案件和社會都不以她為中心,現實中的她只是徒勞無功。

 

 

 柯娜麗只是表面風光,其實她就像大部分新浪潮電影裡的女性一樣悲涼。終於柯娜麗築起的高牆都崩毀,片尾高潮的獨角戲,她泣訴著對兒子一切的期望,期望中有想像,想像中有謊言,因為想像全數落空。柯娜麗甪盡所有氣力,但罪惡感和失望令她崩潰,面對一個被不幸摧毀的家庭,更令她難過的,也許是她驚覺,自己製造了自己家庭的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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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至此我們總算了解柯娜麗如何費心栽培獨生巴布。電影裡的巴布有其驚人的一面,透過媳婦的嘴裡說出真相。等於說,巴布幾乎遺傳了母親的控制慾,但其中最悲哀的一句莫過於巴布要母親別再來找他,將來他若想見母親,他自己會去找。乍聽這句話令我覺得巴布真無情,但巴布的心理狀態如何?我想起閱讀強納森法蘭岑的小說《修正》,書裡有個面對女兒被變態兇手綁架凌虐至死,但最後選擇再也不要記起的父親泰德.羅斯。他為何選擇遺忘,他說:

 

 

 「現代文化太重視情緒,重視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把天下萬物變成虛擬世界的不是電腦,而是精神科。大家都想糾正自己的思想、穩定自己的情緒、和諧夫妻關係、改良管教兒女的方式,反而忽略基本面。泰德主張,垷代人應該乖乖結婚,生養小孩,回歸以前人的做法。現代人太閒,錢太多,老把抽象東西搞得更虛幻,他拒絕同流合污。他想吃『真實的』東西,去『真實的』地方,談談科學、商業之類『真實』的話題。」

 

 

 書中說,泰德的表現在男人中尚屬正常。畢竟,真實終究不如人意。但遁入一個沒有女兒虐死的假世界裡吃住生活,難道就是『真實』,就不虛幻嗎?巴布顯然不知如何與母親共處,於是寧可選擇身在一個沒有她存在的世界,卻因此讓母親深深受傷。【愛的佔有慾】如同前述許多作品,彷彿也帶有強烈的叔本華悲觀主義:「人生最大的痛苦不來自於缺乏,而是希望獲得而沒有獲得。」從擁有到佔有之間的差別只是心念作崇。」

 

 

 【愛的佔有慾】的成功來自於劇本和演員的演出,如果導演在編寫劇本時都考慮到這些內容,並將它化成生活細節編寫在劇本中,未來不可限量。【愛的佔有慾】不只是刻劃母親對兒子的心念,或者偏差的愛,羅馬尼亞等後共產國家走向資本主義時,產生了很多虛幻的想像。因此,欣賞羅馬尼亞新浪潮與欣賞中國第六代電影有許多對照之處,如賈樟柯、王小帥,他們也聚焦在個人,卻是環境給了這些尋常親密的關係,迷惑顛倒的自由與不自由。

 

 

 總之,你的國家變了、環境變了、想法變了、貨幣變了,價值觀就虛幻了。電影裡乾淨的針頭要花錢買的。醫與病、男與女、警與民、母與子,都可以看錢說話,很多「真實的」就失去理想,也不再珍貴了。當你使用文明的物質的手段去佔有,這就是文明或資本社會創造的假性欲望,有價的欲望,而產生了因物質/拜物而肇生的心病。

 

 

 與其說【愛的佔有慾】是在「不抗不辯」低頭認錯中尋求內心的平靜與祥和。不如說過剩的自由使人迷惘,忘記了平等,不自由又不平等的環境,只能造就自私的個人。像片中羅馬尼亞正像所有脫離共產,或所有曾開創新浪潮電影的環境,過剩的自由和傾斜的平等,製造了道德的迷惑。說著說著,又回到了《悲慘世界》的法國大革命時代:「我們有多麼視自由和平等為權利,也多麼有義務以博愛去尊重他人。」

 

 

 最後一句我深深覺得才是電影【愛的佔有慾】呼喚的終極價值。像愛自己孩子一樣去愛別人的孩子,愛如此終將不是佔有,縱有困難,但悲慘的故事或許能減少,終將不再發生。/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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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atrick, pm185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2)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