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 【黑天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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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黑天鵝】(Black Swan)

導演:戴倫阿諾夫斯基Darren Aronofsky

演員:娜塔莉波曼Natalie Portman 

上映日期:225

 

 作為導演戴倫阿諾夫斯基作品來檢視,【黑天鵝】最適對應前作【噩夢輓歌】(Requiem for a Dream)裡,影后艾倫勃斯汀(Ellen Burstyn)飾演的一段,亟欲復出的過氣女星,卻因過度減肥用藥成癮,而歷經殘忍戒斷治療的驚人歷程。

 

 【噩夢輓歌】題材是藥癮;【黑天鵝】也是「癮」,「名利」的癮。不過細究影片就知道,導演呈現的不是過癮,【噩】片過氣女星有無成功穿紅洋裝上電視,或者【黑天鵝】妮娜有無詮釋勝任舞碼,並不至關重要。

 

 【噩夢輓歌】的過氣女星碰了藥,【黑天鵝】的妮娜為作天鵝皇后而碰觸黑暗,重點是主角的「Touch of Evil」,【黑天鵝】是個與惡接觸,「魔由心生」的故事。

 

 《化身博士》(Dr. Jekyll and Mr. Hyde)的故事。善的肉體,惡的本質。一旦邪惡被釋放出來,就如覆水難收;惡破壞紀律,偏偏紀律帶來完美,妮娜無法在惡與完美間自持,最後終至自我毀滅。

 

 對應東方,【黑天鵝】裡妮娜角色的轉變,最適解釋就是武俠小說裡的「走火入魔」。魔由心生。芭蕾少女走火入魔,不是穿了詛咒的紅舞鞋那樣單純;妮娜的舞與死,來自於設定困局:要同時跳黑白天鵝;一個弔詭(paradox)的困局;

 

 困局不是相反性格的詮釋,而是妮娜沒有相反的人生,或享樂的人生體驗。妮娜就像音樂盒上旋轉的芭蕾玩偶。在未知她是否有人性的惡之前,她根本沒有人性,或人的七情六慾。然後她有了成為天鵝皇后的慾望,遊戲開始,但開始以前妮娜就是個宿命的悲劇。

 

 慾望渴望完美。但是誰的慾望?當完美不在精準控制,而在放手,彷彿完美在明室可表,但更深奧祕要在陰翳中捕捉。在享樂的花園前若是死亡的幽谷,妮娜為何縱身而跳?

 

 當所有觀眾等著看:白天鵝的化身裡 ,就毫無邪惡暗面?當妮娜逐步去挖掘內心的陰暗面,發現潛藏在自身的邪惡如此巨大又充滿魅力。【黑天鵝】對觀眾來說,劇情是芭蕾舞者妮娜以自我做實驗,而在善惡間迷途,最後自毀的故事。

 

 如同【色戒】那色易守,情難防,「Touch of Evil」,最終是形神皆亡,兩敗俱傷;如同東方不敗,「欲練此功,必先自宮」,就是一個弔詭,功成後既是至堅,亦是半殘。但如前所述,【黑天鵝】開始就是個宿命的悲劇。

 

 此刻,我MSN聯絡名單上有暱稱寫著:「每個人心裡都有一隻黑天鵝」。不過,【黑天鵝】不僅於此,導演的企圖不是僅止於妮娜有無見諸本惡,不僅於此。

 

 先來談論導演戴倫阿諾夫斯基,如何以出色影像手法,誘發黑天鵝現身。

 

 從【噩夢輓歌】到【黑天鵝】,戴倫阿諾夫斯基已能擺脫藥癮這樣另類題材,而選用芭蕾舞來編織主題敘事,提昇了藝術層次及美學形式,讓更多觀眾能不抗拒地,接受導演一貫訴諸的瘋狂,從上癮者具象的棈神瘋狂,來到【黑天鵝】抽象的精神瘋狂。

 

 【黑天鵝】在形式上是取法早期波蘭斯基電影的歐陸風格,從開場片名credit,到最後片尾字幕的畫格及字體套用,相當引人入勝,氣氛經營冷冽,整個情調聯想70年代,如波蘭斯基【失嬰記】、理察唐納【天魔】或柯波拉【對話】,檢視個人心理,最終導向瘋狂與毀滅,我誕生我養育我竊聽,我的心魔。。 

 

 

  雖然導演大量使用數位及手持攝影並結合少量(但驚人的)特效,但氛圍仍是較為古典。【黑天鵝】全片以靈活的攝影機運動,一來捕捉舞蹈時躍動的表情姿態,二來追緊這些步行及心理活動都快於常人的舞者主角,製造喘不過氣的緊張感受

 

 此外,場面調度中陳列大量的鏡面,一來用作打光以彌補手持攝影的光源不足,二來它訴諸角色分裂的人格鏡像,有時是與攝影機鏡頭大直角反射,有時是全身三面鏡反射,這個無所不在鏡面反射,形成對主角真實自我的檢辯。

 

 你想到鏡射下的精神瘋狂,想到【上海小姐】,想到法斯賓達【維洛妮卡佛斯的慾望】(Die Sehnsucht der Veronika Voss);片中許多鏡面扭曲的人形,如練舞場初登場的湯馬斯,反映扭曲心理 ,如鮑伯佛西【酒店】(Cabaret),俯拾都是歐陸影片的遺緒。戴倫阿諾夫斯基紮實的學院派訓練,藉著這些經典影片的座標擦亮影迷眼睛,光芒無掩。

  

 既行文而至「光芒」,我就來談談影片的昏暗色調,許多影迷批評不銳利的影像質感吧。我認為【黑天鵝】的影像質地,不應單純解讀是獨立製片之故;全片在色調的選擇上固然有導演的品味喜好,但這部讓正邪在暗處拉鋸、位形、顯像的電影裡,訴求的不應是明暗對比界線分明的古典片廠攝影,不是主體清晰以敘事功能為主的數位攝影。眼尖觀眾不難發現,在手持攝影之外,導演在多數場景中仍費力用鏡面反射增加光源,力保景深,力保氣氛,力保觀眾專注任何隱微

  

 陰翳。日本作家谷崎潤一郎《陰翳禮讚》固然推崇日本文化中的陰暗美學,譽為東方獨自的乾坤。書中他也提到:「即使觀看電影,美國電影與法國德國電影,陰翳與色調的調配,便互不相同」。我也贊同【黑天鵝】的影像質感,是主題與作者刻意選擇的美學。

 

 書中特別提及能樂,及能樂舞台的衣妝如何烘托日本人的皮膚,至於「在使用西式照明的今天,舞台上那炫麗的色彩,稍一不慎即淪為庸俗,觀之令人膩煩」。電影尤其講究攝影風格的一致性,如果【黑天鵝】的芭蕾主題如此重要,想到那芭蕾舞池的光線,如果那片尾的公演如此關鍵,則唯有影片一致的陰翳,能成其妖邪,能成其妖豔。能讓觀眾樂此不疲捕捉那白晳外表下,流動如深河般幽暗的惡念。如此何以能說【黑天鵝】影像粗糙,何以能稱其無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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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天鵝】訴求毀滅瘋狂,結構難免有些鬆脫;妮娜死時肉身如處女純潔,勝場彷彿為藝術犧牲;但她也敗在藝術的萬般抽象,我們不知道妮娜的藝術偏執及藝術瓶頸所為何來,戴倫阿諾夫斯基像山姆富勒電影般拋出許多不關鍵的線索,只為引導主角走向瘋狂:母親艾莉卡舞者莉莉過氣女伶貝絲,各自隱約影射浪蕩過去,像吟唱的海妖,誘惑妮娜放浪形骸,但妮娜竟是別過身去,什麼都沒發生。

 

 母親艾莉卡、過氣女伶貝絲、同台舞者莉莉,甚至編舞家湯馬斯,各自構成了妮娜不快樂的生活,害怕人生失敗、害怕被玩弄、害怕被取代,這是一個同樣適合蘇菲亞柯波拉的題材,談論少女對於環境的無從抵抗;較以【死亡日記】(Virgin Suicides)裡的四姐妹,妮娜生活也是乏善可陳,但蘇菲亞柯波拉的少女,多是荳蔻年華無日無事的花樣少女。

 

 一旦走進戴倫阿諾夫斯基的電影,沒有主角可以倖免。特別是肉身巨大無比的痛。戴倫阿諾夫斯基作品的主角,都必須經驗巨痛,如【力挽狂瀾】裡皮開肉綻的拳擊手,或者是無望如【真愛永恆】的絕症,或者如前所說艾倫勃斯汀所經歷無止盡的電療。

 

 就像妮娜背後的抓疹斷甲,像貝絲車禍的腿傷,指甲剉的插傷,或者像妮娜最後玻璃片的刺傷,都是必經之痛;邪惡如影隨形,片中有許多這種功能性的象徵破口,從開場妮娜進貝絲更衣室偷竊口紅,刻劃她性格瑕疵的小破口;

 

或者電影一開場那暗黑螢幕上投射而出的一道光束,就是破口,邪惡如水緩緩流入;抓痕斷甲破相裂口都是必要,都是惡念肇生的破口,所以妮娜最後在公演時,白天鵝必要一摔,摔破她的不完美,從不完美中引發羞恥,那是表演的破口

  

 結果,惡念伴隨膝蓋的痛或腹部破口的痛一起燃燒起來,黑天鵝的放蕩到振翅,是惡念的釋放,也是復仇;一次毀滅性的逞慾,一次痛快的享樂,最後在掌聲中自毀也自溺,至堅亦半殘。 

 

 妮娜脫口而出「我感覺到了…」,觀眾覺得她感覺到的,無非是掌聲,無非是完美的感覺…

 

 或者,妮娜感覺到的是痛,來自肉身的痛;或者是真正的享樂,邪惡的享樂,妮娜既見識到邪惡的力量;幾乎同於化身博士、綠巨人浩克、的那種巨大力量,這力量無比迷人。結果將她摧毀。

 

 或者她感覺到了她的瘋狂。純潔的白天鵝,帶著不完美的痛,她完成了一場演出,那是她的反擊,也是她的解脫,離開她種種不完美的生活,以及盡是瘋狂而不快樂的想像。不過,最後在白天鵝腹部破口汨汨流出的,不是邪惡之水,而是活生生而哀傷豔紅的血液....

 

 此刻,潔白的銀幕上,打出了黑色的,戴倫阿諾夫斯基的名字。

 

 背景音效是眾人的訕笑,刻薄的訕笑。他們笑的是什麼?

  

 誰逼化身博士喝下藥水?總之她若真非惡的化身,就是布列松的【聖女貞德】,試問,到底是誰逼死聖女貞德?若非舞者內心的人性本惡,就是導演的邪惡;但妮娜見諸一切都是「想像的惡」,卻無實際犯行的惡。

 

 在戴倫阿諾夫斯基片尾以黑色署名這部電影,如果【黑天鵝】是他為自己惡念所下的註腳,他用影像逼出邪惡,讓妮娜走上毀滅,他又何必惺惺作態,在自己簽名的畫格中,置入群眾毫不留情的嘲笑。

 

 

  是群眾的邪惡。邪惡的觀眾如我,逼迫黑天鵝的舞姿要引誘我;逼迫著藝術工作者偏執追求更完美境界,奮不顧身從破壞裡求,從死裡去求得完美。我們誘發犯罪,也誘發毀滅,誘發他們在完美自制中打出破口 

 

 誘發所有藝術工作者「走火入魔」。走火入魔的表演者,不只是妮娜,也包括戴倫阿諾夫斯基自己。從導演戴倫阿諾夫斯基的歷年作品中,感受到他的才氣,也感受到作品背後隱約的刻苦,務求完美的嚴苛辛苦。

 

【黑天鵝】從如場面調度到攝影機運動,處處是他力求完美炫技的精準控制,處處是他的自制,流露他在自制邊緣下,飽受精神折磨下,意欲破體而出的瘋狂。是以觀眾極少在戴倫阿諾夫斯基的作品中感受到自在,他彷彿毫不放鬆享樂,精工細作的影像背後,須臾不離的壓力,黑不可見的深淵。

 

 言而總之,【黑天鵝】若視為道德劇,就是人性普遍對「本惡」是否存在,撒旦是否存在,以戲劇形式檢視;但在戴倫阿諾夫斯基更深的意涵下,【黑天鵝】呈現的是妮娜未曾享樂的悲劇人生,戴倫阿諾夫斯基自持壓抑下的瀕臨瘋狂,以及群眾慾望所種下的邪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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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儘管妮娜黑天鵝的心理根源沒有對準,儘管最後導演對群眾冷血剝削藝術者的指控有些脫鉤,但究以美學,無論是演員再現、影像實驗或精神瘋狂,【黑天鵝】比【力挽狂瀾】又再純粹一些,「for art sake」。【力挽狂瀾】是導演戴倫阿諾夫斯基最易懂的電影,但新作【黑天鵝】讓戴倫阿諾夫斯基找到投觀眾所好的美學形式,挑戰抽象,呈現精神高壓下的混亂和瘋狂。

 

 特別要提的是女主角娜塔莉波曼對妮娜的詮釋;一直以高控制度且高壓抑的聲音表情,以及去情緒化的精準身體動作,來詮釋完美脆弱但滋味貧乏的白天鵝皇后妮娜,在她一步步走向毀滅的過程中,娜塔莉波曼漸漸將黑的邪惡意念,以極具爆發力的手法爆發。黑天鵝在大部分時間都在白天鵝的軟弱語氣中潛伏,直到最後她飆罵母親趕赴公演,才完全從聲音到肢體狂魔亂作,不可自拔。

 

 娜塔莉波曼在【黑天鵝】裡的表現是無法忽視的存在,這個角色從肉體折磨到精神瘋狂,都需要高度駕馭能力,才能顯露層次對比而不陷入混亂,娜塔莉波曼不僅令我感到肉體撕裂的痛,也感受到心痛。毋寧說【黑天鵝】的精采,是導演和女主角的雙人表演;就像【魔女嘉莉】的狄帕瑪和史派克,【黑天鵝】的引人入勝,是戴倫在後,娜塔莉在前,缺一不可的雙人表演,他們同樣精準,同樣瘋狂。

 

 【黑天鵝】是我近來最刺激的觀影經驗,我心智精神投入得幾乎像妮娜一般混亂瘋狂,也許一般觀眾甚至覺得它是部驚悚片,但我深深能感受到它在我神經深處共鳴的震撼,強度久久不退。就劇情及角色刻劃縱有不完美,但就影像及演技及氣氛,我愛這樣不完美的完美。/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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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atrick, pm185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6) 人氣()